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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沙龙主人是作家七堇年,她16岁以《被窝是青春的坟墓》入围第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,获得一等奖。出版过多本长篇小说,8月刚刚出版了新书《灯下尘》。作家的光环之外,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,也曾为找一份“累成狗”的稳定工作身心奔波,如果你想了解她的创作,求得稳定工作的感受,欢迎向她提问。

 


       那天跟一个做独立电子杂志的朋友聊天,过去帮忙的全是他朋友,凭一份兴趣做杂志,不问报酬,也没有报酬。五年下来,断断续续,走的走,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
跟他在Q上聊了很久,后来我问他,你那些编辑呢,去哪儿了?

他说,去生活去了。

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
两个人都哽在那儿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2010年我从香港毕业。出了新书,完了被拉去全国签售一圈。那种累不是体力的累,心累。感觉像被人牵着当戏看。心像个想飞的热气球,吊篮里却挂了太多沙袋,怎么都飞不起来。胀得快要破掉了,一看,还在原地。

那年底,回到老家,宅着。天天手脚冰冷,冷得发抖——我真是觉得,从来没有那么冷的冬天。我可是在北方下雪的时候都只穿单裤出门的人;那会儿生活空荡荡的,喊一声都有回音:大雪天一个人骑车去游泳,泳池浮着薄冰,咬着牙扎进去,那滋味儿,真痛快。

世上能逼死人的东西太多了,迷茫也算一个。一时间我找不到事做,什么都找不到了。抑郁症复发,重得……没法跟别人说。每天专心致志地想死的事情,专心致志地想。没人理解。我自己也不理解:没缺胳膊少腿的又没饿着冻着,抑什么郁。比比非洲难民,好意思么。

老妈看出来什么,小心翼翼拿崔永元的事迹鼓励我,说,你看人家崔老师抑郁了,就休息,出来做《我的抗战》;一个人走走长征路,你看不也挺好的吗。
我苦着脸说,他是谁啊,我要能是崔永元,我才不抑郁呢。

老妈说,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啊,别人还会说呢,“我要是你,我才不抑郁呢”。

其实许多人对于抑郁症缺乏科学常识。抑郁症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生理器质病变,如果人的大脑中缺乏一种叫做“5-羟色胺”的神经递质,就容易抑郁。抑郁症可能有突发事件诱因,可能有长期精神压抑的缘故,也可能有个人性格的因素,但与其说抑郁是心理病,更不如说是生理病——就好像缺钙就会导致缺钙的症状出现,得补钙一样——正确认识它就好了。

可我无论如何,也没法说服我妈用科学的态度认识抑郁症。她总觉得这是“心理疾病”,坚持“自我调节”,并且坚定地认为,“所有的药,都是坏东西”。
在我服用抑郁药期间, 她总是难以启齿地,欲言又止地问我:“你还在……吃……那个……药吗?”

乍一听,还以为是我吸毒。

她每次这么说,都让我莫名其妙想起金斯堡的诗,

“……钥匙在窗台上……
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。
孩子,结婚吧,不要吸毒。
钥匙就在那阳光里……”

服药一段时间之后,我稍有好转,母亲就慌忙偷偷把我的药物藏了起来,再不让我吃了——殊不知,抑郁症服药的大忌就是突然停药。

突然停药导致我各种复发,比从前更严重。

闲得发慌的日子,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该做什么。想过做杂志,但做杂志的太多了,全都同质化,再做也没有意义;纯写东西吧,那会儿不知怎的,可能青黄不接吧,年少时什么都敢写的劲儿过了,该成熟的又没熟透,所谓瓶颈期吧,没法写。

做什么好呢,就这么漂着吗。漂泊之所以让人羡慕,那是因为你只见到了漂上去了的,没见过沉下去了的:后者才是大多数。什么事儿都是听上去很美,到了实处,要拿胆子来说话——心里掂了掂分量,这胆子我还真没有。

只受得起普通的苦,就只要普通人的生活吧,于是我开始梦寐以求一份稳定工作,我觉得,找到了工作,就什么都好了。

别人听说我要找工作,都问我,你还找工作?你找什么工作?你不好好写东西,你找什么工作?

哎,能逼死人的,流言也算一个。姑且只能走自己的路,让别人说去了。天天在网上刷啊刷,终于看到一个招聘消息。立马把简历递过去了。体制内的事儿,大都是拼爹。我没爹,娘也没得可拼,但还是象征性地找了找关系,拐着弯儿地联系上那个领导。后来听说,我妈妈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孩子,去年给硬塞进那个单位里面去了。家里是做房地产的,不差钱,小意思花了二三十万吧。那孩子,可是专门坐头等舱飞香港去,就为了看一场《3D肉蒲团》的。

死马当活马医吧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心里又悲壮,又凄凉。我和我妈就拿着简历,花血本买了两瓶酒,再商量半天,有点心疼地塞了个红包在里面,跑了四百公里长途,去毛遂自荐。

好不容易找到了领导家的住址,不吃不喝,在人家楼下苦等了一天,把他等出来了。我远远看着母亲巴结着脸过去,小心翼翼地把我的简历和酒的袋子递上去。

领导不耐烦地挥挥手,高风亮节地,理都没有理会我妈,一边摆手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南方的冬天本来就阴灰,我远远看着我妈勾着腰腆着脸的样子,心酸得泪都快掉了。

当天我们赶回老家,一路上走高速,老妈一路在后边儿风凉我,把我写东西得来的那点点可怜的自信给踩得一无是处,总之很难听很难听那种。“出了你们那个圈儿,你就什么都不是——说白了,就算在那个圈儿里,你也什么都不是!别不知天高地厚了,一天到晚矫情的……”有时候,亲人的狠话最伤人,我一路那个泪流满面啊,小小年纪心如死灰的感觉居然都有了。

那天到家是晚上九点,累极了,一脸泪盐,腌得面皮紧绷发痛。什么都没说,洗洗睡了。爬上床的时候,掀开被子,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——在一束灯光下,才看到有那么多灰尘。

黑暗中,灰尘什么的,没人看得见 。打亮了一束灯光,你才看得到,原来有这么多灰尘。

那个瞬间我突然想,如果说写作还有什么意义的话,那就是,作品就像一盏灯,照亮了那一束,你原本看不见的灰尘。它们都是活生生的人,都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飞舞,包括你我。如果不是因为一篇文,一本书,你可能不会知道有怎么样的一群人,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中。

他们和你过着一样的生活,经历着一样的辛苦;又或者,他们和你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,经历着完全不同的辛苦——而不论是哪一种,这都是一种安慰。邱妙津说,“尽管人是这么的让人失望,但人还是这么的需要人”。

后来,那份工作的事儿,反正也找不到后门,就从前门走吧:硬着头皮去面试,问什么答什么,讲了半小时。神使鬼差的,他们说我英文很好,录用了。

就这样,我也打算去生活去了。

工作近一年半多,每天一粒帕罗西汀,抑郁症渐渐好了。又开始觉得日子少了些什么,忍不住想想,如果当初就着性子不工作,是不是现在很清闲?春花秋月,杏花下喝酒?周游世界?哪像现在这样,忙得四脚朝天?

原来不光是选老婆,生活也是红玫瑰白玫瑰:梦寐以求的,未必有想得那么好——有了就知道了;从前看不起的不要的,未必有那么差——没了就知道了。

生活像一只榨汁机。没时间写作,没时间思考,累得像条狗一样爬回家的时候,安慰着自己,生活不都是要么激情四射,要么春花秋月的。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堵在上下班高峰,呼吸着尾气,连梦都累得没法做了?要人人都去喂马劈柴,周游世界,GDP谁来贡献。

没低到尘埃里的种子,开不出花来。

微博上有人发了一条,“你苦战通宵时,布里斯班的灯鱼已划过珊瑚丛;你赶场招聘会时,蒙巴萨的小蟹刚溜出渔夫的掌心;你写程序代码时,布拉格的电车正晃过金色夕阳……有些人听了叹息一声继续宅女,有些人则立刻出发却不知道怎么回到正常世界。其实,亲爱的,穿着高跟鞋走好每一步,你才能知道换上跑鞋的时候,要去哪里。”

我为这个帖子留了个言,“在布里斯班的人也要鏖战通宵。蒙巴萨人或许还期待当地能有招聘会。布拉格也有写程序代码员。旅行就是离开自己呆腻了的地方,去别人呆腻了的地方看看。”

万能青年旅店真牛啊,写得出“是谁来自山川湖海,却囿于昼夜,厨房与爱”这样的词儿,让人忍不住要细细想,可又忍不住强迫自己,不要多想。

关上灯,睡吧。黑暗中尘埃仍在飞舞,你我却几近落定。

 

——没低到尘埃里的种子,开不出花来——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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